評審美國第21屆「VSA國際製琴大賽」心得,兼論本屆美國「印第安那波利斯國際小提琴比賽」

約半年前，「美國提琴協會」(Violin Society of America) 正式給我官方邀請函，請我擔任今年第21屆「美國VSA國際製琴大賽」的評審。其實這件事情早在兩年前，主辦單位就主動向我提及，但由於本人生活相當忙碌，「行程排得滿滿的」！所以在半年前才欣然確定首肯，接受邀請。我想，做為一位來自亞洲的國際製琴比賽評審，從主觀、客觀的角度立場來看，都是一件好事！所以在九月中，同時向公司和所任職的「辛辛那提交響樂團」請假，於美國印第安那波利斯 (這個大城是印第安納州的首府) 待了一個禮拜，負責此次製琴比賽有關小提琴製琴「音色」(Tone Judge) 方面的三位評審之一。(另兩位評審，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小提琴名師，任教於印第安納州立大學的Mark Kaplan，和Austin Hartman—他多年前也和我一樣畢業於美國「新英格蘭音樂院」(New England Conservatory)，現為「印第安那波利斯大學」小提琴教授兼弦樂組主任，他算是我的學弟。)

本屆「VSA國際製琴大賽」由於正逢著名第九屆的「印第安那波利斯國際小提琴比賽」也同時間在該地舉行，所以兩大單位決定一併合辦，聲勢浩大！整個市中心全被我們給「包下來」了，所有旅館都是客滿，「一房難求」！幸好，主辦單位除了負擔我從台灣出發的來回機票外，也禮遇安排我住在Hyatt Hotel (凱悅旅館，本屆大會的會址)，整棟旅館的二、三樓大型會議室全被我們租了下來，這些會議大廳，最大的一間是把所有參賽的大、中、小提琴和弓全部集中起來，讓我們這些「入闈」的評審，在此處被「關」了三天(見圖)。每天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，為求評審公平起見，「不能和外界接觸」，蠻辛苦的！其他的會議室則安排了許多演講以及有關弦樂器的討論會以及展覽，只要你是「美國提琴協會」的會員，都可以辦理報到，免費參與。整個禮拜，該飯店內人潮洶湧，絡繹不絕，可謂盛況空前！

有趣的是，擔任此次製琴、製弓比賽評審的，除了一些舊識，也包括了一些名氣不小，但較少接觸的「同行」；像是法國製弓師Eric Grandchamp ( 我還開玩笑「虧」他，說他工作室所製作的弓，在台灣都還賣得不錯啊！他「愣愣的」看著我微笑，有點不好意思，大概是心裡有數吧！哈哈！)；來自義大利的弦樂器歷史學家，同時也是琴商的Carlo Chiesa，他也是本屆製琴大賽製琴方面的評審之一，大會也安排他做一場免費的演講：The Rugeri family：A bridge from Amati to Bergonzi，相當精彩！另一位來自捷克，也是本公司維修大師Alex Svycarsky 同窗好友的Jan Spidlen，也來擔任製琴的評審，共襄盛舉！而最令人意外的是，是當年我唸「新英格蘭音樂院」同學的哥哥David Folland，竟然也在評審名單之一，世界真的有夠小。這十幾位評審全來自世界各地，感覺整個「評審團」就像「聯合國」一樣。

除了上述重要的評審之外，國際上知名的「同行」也都全部到齊，像是Jim Warren, Bruno Price (去年他和我們公司在台北一起合辦「極緻精品名琴名弓特展」),Horacio Pineiro, Yung Chin…等等，我們公司的維修大師 Chris Germain (他是大會主席), Rodney Mohr, William Scott, Jacob Mitas, George Blum，再加上我的合夥人歐陽先生也從台北趕來，一大夥人開開心心，熱鬧非凡，至今仍令人懷念！名琴鑑定家，也是樂器歷史學家 Philip Kass (我個人對他極為尊敬) 也有一個重要的演講：The violin maker of Mantua School，整場精闢的解析，提供了許多歷史上弦樂器的重要資訊，令人印象深刻！

「關」了三天後，製琴比賽成績終於出爐，這次比賽，本人一共檢視了250支小提琴(每一支琴都有號碼，不能有標籤或名字，以示公平 )；根據大會表示，此次比賽中參賽者的水準，可謂歷屆以來之冠。而在短短三天之內，就必須要「決定名次」，確實是件不容易的事；但根據小弟多年來的經驗，要在短時間內決定每支琴的特性與好壞，其實並不難。我想任何一支琴，只要讓我拉了半分鐘，就會馬上知道此琴「聲音好不好？夠不夠穿刺力？整個音色結構是否平均完整？」，在加上其他評審也都是經驗老道，所以，結果也不令人意外(這次比賽有一、兩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參賽者也表現不俗，得了銀牌獎。)。值得一提的是，兩位得到銀牌的美國製琴師也都來向我致謝，一位是Andrew Ryan，他在25年前剛從英國Withers一間樂器行經過多年訓練後回到美國波士頓，在我們學校對面一間專賣吉他、鼓號等小樂器行裡面的一個小房間落腳，開始他的修琴與製琴的事業。「萬事起頭難！」，剛開始時也只能幫人家的樂器補補漆，賣個琴線、琴盒之類。我在學習之餘，有空就會去找他聊天，互相打打氣。(那時候我也在打工，很辛苦的啊！) 後來他終於進入 Chris Reuning這家樂器公司，到最後還當上首席樂器維修師傅。可見「只要你夠好，加上努力，終會有成功的一天！」，他告訴我，每次他在人生低潮時，就會想到我過去鼓勵過他的話；目前，他也是自己開業，過得相當好，有三個小孩，是一位好爸爸！另一位也是得到銀牌獎的Damon Gray，則更是有趣，十多年前，他決定不再繼續拉琴 (本來是大提琴家)，從「辛辛那提音樂院」畢業後，決定當製琴師，因為他「有這個熱情」！剛起步時，辛苦經營的過程可想而知，幾乎到三餐不繼的地步。我這個人啊！就是喜歡多管閒事，「濟弱扶傾」！(像名弓鑑定大師Isaac Salchow就時常說我在台灣開這家樂器公司好像在辦charity(慈善機構)，常在幫助別的同行，人家別的琴商都是以「賺錢」為目的…。不過，想到我以前也是接受了許多人的恩惠、幫忙，到最後才有今天的好日子過，人總是要懂得感恩啊！)，那時候我常常有事沒事就去找他，和他聊天，請他吃飯，除了鼓勵他之外，還送他一個Horacio Pineiro削好的頂級琴橋 (bridge)讓他學習。他說能夠有幸在今天得獎，和我這麼多年來對他的支持與鼓勵息息相關，並表示感謝之意。聽了這些恭維，有夠令人高興感動的！(唉，別自己「臭美」了啦！)尤其，今年又正逢「我」是「那一位」讓他得獎的裁判，事情怎麼會這麼巧！！

其實，擔任這次製琴比賽的評審，在時間上我是「硬擠出來」的！因為八月底和九月初，本公司在高雄和台中才剛舉辦了「2014極緻精品名琴名弓特展」，忙完後又馬不停蹄的直奔美國，回到辛辛那提老家，隔天還拉了一場音樂會，就開車載著老大，開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到印第安那波利斯，想讓她同時也觀摩一下「印第安那波利斯國際小提琴比賽」，看看別的年青小提琴家有多優秀，「教訓」她一下！我的大女兒兩年前告訴我，她要學音樂，「當小提琴家！」，害得我差點沒去看心理醫生，去吐吐悶氣，給自己心理療傷一下。天啊，這傢伙竟然要「走這條路」！現今，當音樂家這個行業，早就已經是「黃昏事業」了，我想，這大概是上帝到目前為止對我人生最大的處罰吧！唉，美國小孩，你說我們做父母的，能怎麼樣？我記得「同儕」林昭亮兩年前曾告訴我，有一天，他女兒把琴摔了，告訴他說：「我再也不拉琴，退休了！」(那支琴還是我送她的呢！！真倒霉！)。所以，我和昭亮共同得到一個結論：「藝術的天份，是不會全部遺傳的！」，這真的是天經地義，也是事實！！！這次他告訴我，他女兒已經13歲了，「瘋男孩子瘋到不像話，令人擔心！」，我很「關心」的告訴他，女孩子「會瘋男孩」是好消息！到了她女兒這年紀，「不瘋男孩」這種女兒才真的會令他擔心呢！！！(他也只能苦笑！)

由於此次「製琴比賽」和「小提琴比賽」一起合辦，所以我和擔任小提琴比賽評審的林昭亮，這次有不少在一起相處的時間 (除了他之外，還有多位這次小提琴比賽的評審，和本人是舊識，像是 Jaime Laredo, Kyoko Takezawa…等等)，他也請我吃宵夜，相談甚歡！他問我：「台灣拉得好的小提琴家都跑到哪裡去了？」碰到這個問題，我也只能苦笑回答說：「我怎麼知道！」。這次小提琴比賽，來自韓國參賽的小提琴家一大堆 (且絕大多數都是女生)，我和他都同樣擔憂這個「小提琴家」行業的「市場」。他提到，上屆比賽金牌得主的韓國 / 德國Clara-Jumi Kang，琴拉得相當好，可是她在過去四年來，「幾乎都只在韓國境內演出，反而在重要的西方國際舞台上，幾乎都沒看到她的身影！」，而韓國音樂市場和台灣市場是有點類似的，這兩個國家，沒有任何一位音樂家能「只靠著演奏拉琴，就能過日子的」！所以，他很擔憂此次比賽的「第一名」，將來會是什麼結局？？？尤其這六位進入決賽的(全部都是女生)，五位都是來自韓國，簡直令人不可思議！

由於時間的關係，對於這次的小提琴比賽，我只聽了少數的複賽參賽者和全部決賽者的演出，對我而言，這些年青小提琴家，他們的的技巧都很扎實，台風也很穩健；但是，為什麼只要一拉起「貝多芬小提琴奏鳴曲」時，整個人就只會呆呆的站在那裏拉琴，「腦袋空空的」，除了做一些臉部、肢體表情之外，不曉得如何去表達音樂內容？！我想，這可能跟這些參賽者從12、13歲就開始在那裡「比來比去」！頭腦反而沒有隨著年齡而成長，對樂曲也缺少思考的結局吧！像最後獲得第一名的Jinjoo Cho，我想她少說也「比」了十年；唉！都已經26歲了，也得了四個國際小提琴比賽冠軍，但「仍然還在那裡比！」，真的是令人擔憂與納悶！我覺得她的青春都快被耗掉了，看起來人 都已經是雙下巴了，拉琴聽得出來好像也不是很快樂，壓力頗沉重！我自己也有兩位女兒，如果我是她的爸爸，一定會很著急，會趕快要想辦法介紹「結婚對象」了。如果你問我太太，她就會告訴你：「女孩子嫁人最重要啦！」。雖然這句話對一些重視「女權主義」的人士，他們可能會大力反駁，說我「侮辱女性」如何如何！但我想，世界上，應該有超過一半以上自己有女兒的父母親，都會和我一樣的想法吧！人生也不是只有拉琴和比賽而已啊！「過日子」才是最重要的！

我可以再提一件事嗎？30年前，在我當年出國深造前，本人也曾在台中二中、曉明女中音樂班任教。話說幾年前，一些當年我教過的女學生請我聚餐，我看著這群「愛徒」，一整個圓桌子，每人手上提的都是名牌LV、愛馬仕皮包；心裡正在納悶時，其中一位學生撒嬌地告訴我：「老師，您以前怎麼教我們拉琴，什麼指法、弓法，我們都不記得了」！(可見本人也不是一位令人「印象深刻」的「名師」！)，接下來她說：「可是，我們都清楚的記得您每次上課，老是會耳提面命，口裡常常告誡我們：「以後千萬要嫁給醫生，這樣才會有好日子過！所以呢，現在我們的「老公」們都是醫生！」(可見在「那方面」，我的教育可是成功的喔！哈哈！）我告訴她們，其實當初我是有點嘲諷味道的。不過，「你們現在都是『醫生娘』，不是大家都過得好好的嗎？否則下午三點怎麼還能提著名牌包包來和我一起喝下午茶呢？」。

回到主題吧！平常我和林昭亮，由於各自忙碌，雖然常碰面，但常是「只見個面，就「再見」了！」這次難得有空，和他好好地聊到半夜，談家庭、事業、李老師、小時候趣事…..，諸事都如數家珍，兩人說得笑開懷; 雖然我們從小在音樂上是「戰友」，但感情上卻一直都很好！

他嚴肅地提到現在這些「寇蒂斯」、「茱麗亞」、「新英格蘭音樂院」等名校教出來的學生，「他們怎麼都不會拉莫札特、貝多芬？」，且在演奏上都只是有著重外表、「表情」，這些其實都只是表面的，而真正需要學習研究的曲式、和聲、架構、樂句的處理、弓的控制與音色的選擇，這些最重要的，反而被忽略了。顯然這些年輕的音樂家，他們對所演奏的樂曲的研究嚴重不足！我個人也有同感！

當然，最重要的，他也提到來自台灣的兩位傑出參賽者，林品任和曾宇謙; 他說，上次林品任在日本「仙台國際音樂比賽」，表現得極為出色，可圈可點！尤其是他當時決賽所演奏的「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」拉得棒極了，當然也就順理成章，得到了第一名; 怎麼這一次上台，表現緊張成那樣子？可能是他壓力太大了吧！尤其他這次向「奇美」借的小提琴Strad-Duskin，以前還是他本人使用過，再賣給奇美的，「現在這支琴可能保養得不好，D弦有很大的雜音！」。林品任演奏完後也跑來找他，他也一直鼓勵他；但是沒拉好就是沒拉好，被淘汰了，很可惜！我個人認為林品任是很有天份的年青小提琴家，本人當年在文建會「人才庫」當評審時，對他就印象深刻！只是對於他「拉琴上情緒的控制，以及拉琴肌肉放鬆」，這方面可能還要加強。無論如何，這位年青人確實是一塊「好料」！至於曾宇謙，我也曾在第三、四屆評審「人才庫」時聽過他幾次的演奏，確實是很全方位、「完整」的小提琴家，音色漂亮、技巧扎實！如果真的要挑剔嘛！可能就是拉琴「少了一點什麼東西？」最近我不經意翻閱五年前評審過他的評語，寫道：「手指跑在頭腦前面！」、「需要提升一點文化素養！」、「思考性不夠」，不過那時他才15歲，那樣的說法對他似乎也不太公平，這次不巧的也沒聽到他精湛的演出。林昭亮告訴我：曾宇謙的「卡門幻想曲」拉得棒透了，超完美的！但是，沒想到一聽他拉莫札特、貝多芬的曲子，「簡直判若兩人」、「音樂是空的」、「不曉得在做什麼？」！其實，他也很想「幫自己人」，但是能夠做，確實也很有限。如果今天本人能夠提一點小建議，我想，以他目前已是20歲的小提琴家，今天還不曉得如何演奏莫札特和貝多芬的「奏鳴曲」，對於往後的事業前途，的確是一項「警訊」！人一輩子，不是只有靠拉琴就能吃飯過日子的，也許建議他多看點書，多聽聽音樂會（不只侷限在小提琴），多去認識各行各業的人，常去參觀藝術博物館刺激腦袋，甚至談一段「轟轟烈烈」的戀愛，我想，對於「音樂性」是絕對有幫助的！其實這些「忠言逆耳」，早在幾年前，當他回台灣拉「普羅高菲夫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」時，我也向和我坐在一起，小時候教過他的老師沈英良有「稍微提醒了一下」！

此次「印第安那波利斯小提琴大賽」最後獲得前六名的參賽者，有四位是評審的學生，其實，「莫札特協奏曲」拉得最好的，卻只得第六名，但這位琴拉得很好的年青小提琴家，沒有她的老師在當評審「幫忙」，今天能進入前六名決賽，就已經算是很「了不起」了; 而得到第三名，19歲土生土長來自韓國的 Ji Young Lim，－她的「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」拉得很不錯，令人印象深刻，指法、弓法和我所學的「差不多」，可能在韓國的老師是我當年和Dorothy Delay（迪蕾，美國小提琴教母）學琴時的同學吧，「同師門的」！今天，如果本人對於這次比賽有一點「意見」的話，我只能說對其中一位女評審有很不好的觀感，因為她把自己的三位學生都「保送」進了決賽（別忘了，「教琴」也是一項職業啊！）接下來才假惺惺地說：「喔！為了公平起見，決賽時我不參與投票，這樣才算是公平！」Come on! 我就是最討厭這種人; 有種，「從第一輪開始就都不要評分」！！！而這三位讓她「護航」進入決賽的學生，最糟最糟的情況，最後也一定會得個四、五、六名。做老師的，何必這麼的「假仙」，說這麼幼稚的話呢？

無論如何，這次的製琴比賽評審經驗以及觀摩了「印第安那波利斯國際小提琴比賽」，當然也讓我學到很多；我自己期許，從現在開始，本人更應該時時刻刻鞭策、提醒自己：「賣好琴，賣好弓，做好事」！各位，讓我們一起互相支持鼓勵吧！

（寫於英國倫敦）